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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七巧,大家總想到是一個徹底的瘋狂人物;
可似乎總又容易忘了她是以整個中國為底子的!
是中國造成了她,可她也不致就這樣徹底獨立了出來,
她徹底歸徹底,總仍舊也是歸在中國的那個時代中。

七巧倚靠著那時代,負荷著那時代,或許不甘寂寞地踩著幾個人;
但總有些東西是時代給她的,那個屬於古中國的傳統中國味。

中國人愛吃苦,卻也恨吃苦。

人彷彿只要吃了苦,就沒人能派她的不是,
即便是派了,在她的面前卻也要佯裝不知;
因著吃苦,就算是再平凡的事也成了偉大。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在中國人的耳裡便成了「苦口必是良藥」、「逆耳定為忠言」。
天底下有多少的「忠言良藥」,就有多少的「愚人久病」!
可總有人也就這樣一輩子以吃苦為己任,不僅自己吃,也煽動別人吃。
而不得不吃的人也只能繼續吃著、忍著、安慰著,一切都會「苦盡甘來」的。
(天曉得?)

…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只有一點是確定的,他們恨透了吃苦,轉而不甘寂寞地令別人一起吃,
充斥在我們身旁的也就是這樣的「吃苦文學」。
無論如何,中國人是習慣了的,愛吃、恨吃、不願吃、不得不吃;
卻也一直在吃。

七巧就是這樣最典型的中國人,她恨吃苦,卻也一直拿來說嘴:
…『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誰都不承你的情!』『不承情也罷!我也慣了。我進了你姜家的門,別的不說,單只守著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
...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著罷,總有個出頭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兒裏去。
...『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裡暗裡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


這是整個中國給七巧的;
但大家卻總不提整個中國給她的,總只說七巧的「徹底」,
因著在情欲(註1)上的吃苦,而歇斯底里、「徹底」地「瘋狂」。
但我總覺得「徹底」跟「瘋狂」應該分開看,
我無法否認感情的痛苦是讓她瘋狂的原因,可這卻不是七巧之所以徹底的原因;
因為感情上的痛苦也不單只存在七巧中。
半生緣的曼楨比起她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又白玫瑰理的振保也是一樣以吃苦為己任的,然而他們卻都是典型的不徹底?
古中國的、時代的、現實的包袱是這麼的重,若只是因著吃苦或情欲這麼簡單,
那你、我,同屬中國的一分子,能清得掉流在血液裡的這段「吃苦文學」嗎?
能清掉我們所有所有願或不願遭受到的苦嗎?
七巧瘋了、時代瘋了、中國瘋了、而我們也會全瘋了?

「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麼沈重,不容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麼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說裡,除了《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張愛玲,〈自己的文章〉。

張愛玲的小說裡大部分是可憐的,又或者是可悲的人物;
可悲跟可憐的差距在於:
可悲的人往往在於意識不到自己的可悲,
或者是在意識到的那一剎那,卻又不肯承認;
意識到了,並且承認,卻不去改變,叫做可憐。
而另一種人,可惡,與可憐也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她意識到了,也去改變---雖說她的改變是僅僅多造出了幾個可憐人。

而獨獨只在金鎖記裡出了七巧這樣徹底的人物,生就了一副七巧玲瓏心。
因著玲瓏心,七巧是徹底的,她可悲、可憐、也可惡,
卻又搭著些許可敬的蒼涼?!
她是這時代廣大的負荷者之一,可她同時也不甘寂寞地踩在幾個人身上。

曹七巧,就是這樣一個張愛玲小說中獨一無二的人物,
也是金鎖記中的靈魂。
失去了七巧的金鎖記,就變成了「怨女」;
苦仍是同樣的苦,怨仍舊地在怨,可卻又是另外一種味道了。

蒼涼或者是一種啟示,也是得喝完了中國泡的那杯苦茶才能覺到,
也獨獨是得配著比干的七巧玲瓏心,才算吃地徹底。
我依舊也只能在金鎖記中看見那抹白太陽,喝著濃茶,
靜靜地品著七巧.玲瓏心了。

註1:
有關於由七巧的情欲評論金鎖記的論文,詳見:
〈論張愛玲的小說〉,傅雷。
〈張愛玲小說人物形象的悲劇美學體現〉,馬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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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angOWa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