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心的資質許是天生的,否則也不會只出了一個曹七巧。
饒是如此,特屬於比干的玲瓏心,也須得是托上了紂王及妲己,
才有它活躍的舞台及「現世」的機會?!
相對於七巧也正是如此的。

最初的玲瓏心:
從前時候的七巧,也只是個大姑娘;一個會上街買菜跟人調笑的大姑娘。
然而走進了姜家門,一個從不屬於她、也永不會屬於她的地方;
也才同時走上了玲瓏心的舞台。
…大年夫婦出了姜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
七巧兄嫂出了姜家的門,下了玲瓏心的舞台,他們並不能懂得七巧的玲瓏心;
而玲瓏心也並不是可以得人心的。
「玲瓏」畢竟是跟其他人碰撞而產生的聲音,
饒是再怎麼好聽,也總有一方會出現裂痕。

玲瓏心的極致表演:
七巧在姜家遇上了季澤,他們之間的角力更是玲瓏心的徹底具體表現。
…七巧掀著簾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
七巧是身不由主的,命運已經把她身上的某些東西丟在季澤身上。
…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復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
…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裏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

可心仍舊是那顆玲瓏心啊;是為了想得到自己想要的,會說著違心話,
…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別人不安著這個心,我可不那麼想。你就是鬧了虧空,押了房子賣了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
到了臨頭,卻也半點虧都不肯吃的玲瓏心。
…『親兄弟,明算帳,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著臉開口說句話。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
是那個聰明睿智,一下就識破了別人的想法的玲瓏心。
…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麼?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
是那個過度的自我主義不肯與別人妥協,一直想著別人遷就她的,那個剛愎自用的玲瓏心啊!
…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麼?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裡。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
…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事實上,在張愛玲的小說裡似乎沒幾樣東西是真的;
我猜大概只有時代,人性跟自己是真的,連現實彷彿都是假的。
「在這動蕩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張愛玲,〈傾城之戀〉
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之於七巧,之於比干,
之於其他曾在歷史上出現過有著玲瓏心不屈於現實的賢人啊,
恐怕只有他們自己心中的烏托邦是真的而已吧!
而現實永遠是假的!?
可說它是假的,它卻又亦步亦趨地跟著。
也只能是有著玲瓏心的人才能聰明睿智到識破現實的假象,
卻也仍舊不知道為什麼要做不屈於現實的「蠢事」?
…七巧一頭掙扎,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
不知道夢想跟現實的差距而去追求夢想,那叫「浪漫」。
知道夢想跟現實的差距,還堅持的話,到底應該叫「勇敢」,還是叫「蠢」!?

玲瓏心的現世:
無論如何,玲瓏心終究是要現世的了!
季澤的來到、季澤的虛情表白、七巧的喜悅、七巧剛硬的不妥協,
都成了一把利刃直直地插入了玲瓏心的心房,
那是玲瓏心第一次的真正看清了現實,
不是靠揣測的,不是靠自以為的,而是真正出來面臨這世界。
可也只能有一次,最初也是最終的一次,七巧終歸是要失魂落魄的了。
…七巧眼前彷彿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淌著眼淚。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
這也就成了玲瓏心的轉捩點--脫離了比干的玲瓏心,
饒是多麼的聰明睿智、晶瑩剔透,最終也仍是進了妲己的心腹中,
不免沾上了些許狠毒--淌流了一地的鮮豔悽愴--灼人的那種。
而在玲瓏心現世後,失魂落魄的七巧、悽愴毒辣的七巧、掌握實權的七巧,
就成了比干、妲己、紂王的「三位一體」,
(我知道這名字很俗氣,不過請忍耐一下,我沒辦法想到更好的了orz。),
他們的命運已經是牢不可分的了。

現世後的玲瓏心:
很多人都說此時的七巧瘋了;是的,她接近瘋狂。
在面對著不屬於她的地方、不屬於她的愛人、
不屬於她的地位、不屬於她的錢、甚至到後來都可能不屬於她的兒女,
借用吳濁流先生的話,「是個有心人,又怎能不發瘋呢?」~《亞細亞的孤兒》;何況她的還是高級的七巧玲瓏心。
可七巧,有著玲瓏心的七巧,饒是失魂落魄的,
也不會是個胡來的瘋子,她是個「瘋人」。
她糊塗了嗎!?說話顛三倒四的,可是又不是真糊塗。凡事都往對她好的說:
之於長安的親事
…七巧道:『沒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兒沒人要,不勞你們替我擔心!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還養得起!』
…『怕什麼!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
…七巧見女兒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
…『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之於長安的名聲
…『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
…『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戰,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
…『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麼長怎麼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裡暗裡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

七巧有著『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
可一個瘋子能有著世俗所認可的審慎與機智嗎?
她似乎渾然不覺自己做了什麼,可事實上她知道而且非常清楚。
…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這就是七巧,說不上她是有心還是無心,
但仍是現世後的那顆玲瓏心吧!淌著血淚地看著現實世界。
…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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