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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常見的滿月禮;
為著孩子來到人世上要把他牢牢的拴住。
而也是彷彿受了詛咒似的,
人一輩子都被戴上了金做的枷鎖,為著現實奔波。
這也就成了這篇小說中主要灼人的熱力來源。
七巧被灼,也用它灼人。

張愛玲曾讚過王禎和小說寫的好,也或許是因為類似如此的緣故吧。
小人物的悲哀,總是為錢;
他們的枷鎖是沉重的,而他們也只能感到枷鎖的沉重。
但在傳統的中國國度中,
或許會有人問:
「那些真正打得出金鎖的大戶人家,卻又似乎沒從帶上過枷的樣子?」
他們並不是已經習慣於戴枷了,更不是從沒戴枷過;
而是他們有著更沉重的包袱:「門第跟名聲」。
饒是金做的枷鎖對他們而言,也只是肚兜;
兜在心理,需要卻又不肯重視,就算重視了也不會承認。
七巧,這樣一個當時古中國上流社會的所謂下流階層,
走入了不屬於她的地方,又遭錯置了身分。
名實不符成了另一種「刺骨」,自己的骨;
她本身就是一種諷刺,「生隔反諷」。
而也正因著上面的背景,她才能以區區一介弱女子之軀
真正地舉起那沉重的金枷鎖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靠的不僅是她的金枷鎖,還包括了大戶、小戶中他們自己身上那把無形的枷鎖。

仍在比干肚腹時的灼痕
之於姜家
…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著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家。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
…問得出什麼好的來?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麼。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之於雲澤
…玳珍回到起坐間裏來,一拍手道:『這可闖出禍來了!』蘭仙忙道:『怎麼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雲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麼話!』蘭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說出這種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麼?』玳珍道:『姜家沒面子,還是一時的事,雲妹妹將來嫁了過去,叫人家怎麼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
之於曹大年夫婦
…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只愁打發你不開!』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只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琺琅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說得她哥嫂訕訕的。
…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

對於姜家跟雲澤,七巧的威力是在名聲上,
但左不過也是讓他們面子上下不去。
對於曹大年夫婦,是在金錢上,
不愁他們不來,而只愁打發他們不走,但七巧仍也是沒有少給他們東西。
而這些畢竟都還是在玲瓏心在比干肚腹時的事情,
一個沒有實權的官吏,再如何剛愎自用,也僅僅是紙上談兵,說不響嘴的。
及至玲瓏心現世後,所產生的「三位一體」,就使得情況就更複雜地多了。
灼人的雖說仍舊是金鎖,可沾上了鮮艷悽愴的熱度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淌流了一地的鮮豔悽愴
之於春熹
…七巧只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麼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麼?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說著,將兒女們推推操操送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著個丫頭走了。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氣卷了鋪蓋,頓時離了姜家的門。
春熹是幸運的,他雖沒趕上仍在比干肚腹中的玲瓏心,
可畢竟還是在灼人的鮮豔悽愴前期,而他跟七巧間也並不具有深厚的羈絆,
他可以一走了之,而也真的就一走了之,在還未真正被灼傷之前。
可接下來的人就不一定這麼幸運了。
之於長白
長白也是幸運的,可他的幸運並不等同於春熹的幸運,他並無法一走了之;
但七巧不怕他貪她的錢,
…橫豎錢都是他的。
不怕他飛,不怕他跑,因為風箏的線握在她手裡。(張愛玲,《怨女》)
…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著方兒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只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著母親與新姨太太。
但他也是七巧生命中唯一可佔有的男人,
所以七巧跟他的相處是溫馨的、是正常的。...應該是吧?!
…七巧把一只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地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只是笑。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著了,看我捶你!』
他遭受到的比不得他的妻子,也比不得他的妹子。

之於芝壽
芝壽跟絹兒身為長白的妻子,都死了。
在心靈的極度壓迫下,死了。
砸她們的仍舊是玲瓏心的熱力來源~~名聲。
…七巧啐道:『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裏,急得芝壽只待尋死。
…七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閑話,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
…明天她婆婆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他回來---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可致死的原因卻是熱度了。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影子里。
…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
…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
…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

芝壽怕,怕黑夜裡的那個白太陽,說是說自然的那股異象。
可人為什麼要怕太陽?是怕自己會被燒成了灰吧!
白太陽可以射出來的,不也正是比干的七巧玲瓏心現世時,
所淌流出的那份鮮紅悽愴嗎!?
…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並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
…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

她們畢竟是都死了;人死了,留下的痕跡自然也就少了,
所以她們還比不上長安。

之於長安
提起長安要說的東西也就多太多了,幾乎七巧把所有的熱度都給了她,
整部小說的後半段也幾乎是以她為中心。
細數長安的成長過程,就可發現是由她母親七巧的骨血淌流在長安身上,
雙人交織而成的血淚史啊!
而這大致上可分為三個階段:
1.裹腳:
…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致過去了,一經親戚們勸著,也就漸漸放鬆了,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復原狀了。
這是在長安小時候,還無法反抗的時候,七巧就在她身上落下的烙印。
雖說在長大之後她也曾做了些自以為是的反抗,
但就如同小時候的裹腳一般,
冥冥之中早就底定了長安終其一生都會活在七巧給她的陰影下。
而這也正隱約地說明了長安跟七巧的矛盾情結,
長安之所以被金鎖砸到送了半條命,並不只像上述簡單所說的金錢或聲名而已,
實是有更深的中國味--傳統的倫理觀--一輩子掙脫不開的家庭束縛。
…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
…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來?

而長安也就在這樣子的背景下做出了那兩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2.年輕時的蒼涼手勢:
…長安不敢做聲,卻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對於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這一場,她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
名聲、面子對年輕人來說是無比重要的,
長安想反抗母親,但仍是敵不過那個玲瓏心的熱度,
而轉為想遠遠地走開而已。
…走得乾淨,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為賦新詞強說愁」是每個少年少女的情懷,而長安也是這樣的。
不見得是真的蒼涼,可或許就是喜歡那份歷經滄桑,
「平凡中見偉大!?」的感覺,所以長安做了犧牲。
…有時她也覺得犧牲得有點不值得,暗自懊悔著,然而也來不及挽回了。
年輕時的蒼涼手勢也就是這樣,
不知所謂只是模仿,能換回的也只是來不及挽回的懊悔。
但經歷了許多許多事情跟懊悔之後,
其實會發覺:事實上,知不知道自己會懊悔,
跟你必不必須去做這件事情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
而體認到這點的長安也就做出了中年時的蒼涼手勢...
3.中年時的蒼涼手勢
…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裡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
相較於年輕時的不知所謂,中年的長安體會到了什麼是現實,
也已經預知了後面的結果。
雖說介於兩個蒼涼手勢之間的模糊期,使她像透了七巧;
但她畢竟不是七巧,她知道她會懊悔,
可畢竟仍是向現實屈服了,而蒼涼也才有了那個味道。
然而中年人做事情畢竟是不如年輕人那麼爽快俐落的!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無論兩人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仍舊是七巧,七巧幫她結果了她的愛情。
…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
…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裡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裡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

而長安的一輩子仍是得活在那個現實中的,帶著滿身的烙痕,那些的蒼涼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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