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記不清Livia有沒有在參觀時問過我。

  「達文西不是藝術家嗎?他做了什麼事,會被放在科學博物館裡面呢?」

  如果,她曾這樣問過我的話,那麼我一定是採取如同政治人物面對所有議題的舉動一樣:掩飾愣在當場的囧樣,說些可能言不及義的話。

  他是否是一個科學家呢?這是個好問題,更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達文西,他一直以來都以藝術家身份聞名於世。在近年來,更隨著全球暢銷書《達文西密碼》及電影版的出現,而使得大家對於他及其藝術作品更加耳熟能詳、如數家珍。然而,在進行那些藝術創作的同時,達文西同時也以他最寫實的眼睛來觀察這芸芸眾生:為了補捉人們隱藏在細微動作下的一切意念,他窮究人體肌肉的運作機制;為了編織圖畫上人們的光明黑暗,他研究光影變化。只是與那些著名的藝術品相較,他在科學方面所做的研究工作,極少傳世,更遑論跨越了大陸及海洋,來到遙遠的東方,讓我跟隨。

  畢竟他出生的太早了,在西元1452年,許多在科學革命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如:Galileo Galilei(1564-1642, 伽利略)、Robert Boyle(1627-1691, 波以耳)、Robert Hooke (1635-1702, 虎克)、Sir Isaac Newton (1642-1727, 牛頓),都還來不及趕上見他一面。儘管達文西有許多的創見,也留下許多珍貴的手稿及構思;目前傳世的筆記手稿有數種,至今散落世界各地;有些傳世而聞名的抄本,分別為《大西洋手抄本(Atlantico Codex)》、《溫莎手抄本(Windsor Codex)》、《阿蘭道手抄本》、《鳥類飛行手抄本》、《佛斯特手抄本》、《萊切斯特手抄本》、《阿士伯罕手抄本》、《法蘭西學院手抄本》…等。但這些手稿找不到適合的人來傳承、整理、公諸於世而後發揚光大的結果就是:許多的筆記經歷時代的變遷、無心人士的忽略、有心人士的爭奪,變賣的變賣,佚失的佚失。

  其中輾轉回到米蘭的是經過許多富有家族更迭轉手的《大西洋手抄本》,現收藏於安布羅西圖書館(Biblioteca Ambrosiana);其餘抄本的經歷也各有各的曲折。在達文西科學技術博物館當中,展示的是《大西洋手抄本》與《溫莎手抄本》的複製品;《大西洋手抄本》共1119頁,主要記述說明的是機械原理,《溫莎手抄本》共600頁,主要記載的是解剖學研究。

  我雖是個科學的學藝者,然而對於藝術卻是可憐地一竅不通。這造就了我與他的隔閡。在我成日浸淫的物理領域中,從未有機會與他的名字為伍過。我所承襲的科學知識,可能連一丁點的成份都沒有來自於他。在我腦中所奔流的科學骨血中,我們似乎並不相連。

  因此,我一丁點都不了解達文西。對我而言,他並不是我記憶中的科學家。然而,這只是我個人當時淺薄的認知。

  隨著越來越多對於達文西手稿研究的現世,開始揭露了達文西興趣的廣泛、對自然觀察的專注、研究成果的卓越,我們越來越難否認他似乎也是一個成功科學家的事實。儘管因為時代的捉弄,他的研究成果與推動科學發展的齒輪並沒有留下一起轉動的痕跡。但我們不能因為沒有從達文西身上得到他的教導,就否認達文西是如此謙卑地從自然中以他獨特的方式學習著:從鳥類的翅膀想像飛行的可能;從死人的屍體學習人體的奧妙;從製造戰爭器具來構思機械原理;從繪畫的光影技巧想到了光學基礎。儘管這些舉動在當時,有的天馬行空、有的匪夷所思、有的驚世駭俗。然而這些思考,卻也正是科學家的本能。

  在這博物館主建築物中的Leonardo da Vinci展場,就展出了他聽從這些本能所呈現出的眾多成果。

  雖然達文西在他的創作上,素以半途而廢而惡名昭彰,有太多他想要付諸實行的計畫,因為種種緣故,或是自己追求完美,或是外界無法支援,而無法藉由他的手來具象化,留下的多只是平面的草圖設計,及許多重要卻無法因傳承而光大的重要概念。

  然而,在達文西長廊的場景中,我看不見這種遺憾。只感受到的一種漫長歷史洪流的重疊與延續。

  達文西的手稿及創作在後人的手中成為了活靈活現的模型,像是如同書中走出一般。在我的眼中,對於它們的形象是如此熟悉。鳥類翅膀的模型讓我想起了在十八世紀才發展的流體力學,在出發到義大利前的幾個月,我還在與力學期末考大魔王奮鬥時,它張出的流線羽翼一直是我當時揮之不去的夢魘。

  走到隸屬光學領域的磨鏡組前方,讓我想起了在好幾年前的大學物理實驗課時,歐凱特所寫的《磨鏡貓日記》。當時他們為了用純手工地方式磨出天體望遠鏡的鏡片,工時大約就要數十個小時,三個人力不斷地用手持著滾輪,來回地慢慢磨著鏡面,清潔、加磨粉、順時針磨、逆時針磨、換磨粉、順時針磨、逆時針磨,重覆又重覆著所有細碎與煩雜的工作,磨出鏡子的形狀,磨出鏡面的曲率,來使得遠方的星光,透過鏡面的反射或折射,在我們的眼簾中,會聚成星星原本的真實樣貌。
我的內心小劇場又開始自動上演搞笑的劇碼。

  「磨啊磨!磨啊磨!磨鏡啊磨鏡,你可以告訴我,我論文未來的方向在那裡嗎?」

  「方向在哪我不知道,不過要是老闆知道妳現在位置的話,論文應該就毫無未來可言吧!」不知何處的遠方偷偷傳來吐槽的聲音。

  一邊驚慌,一邊搞笑地,我來到了無緣見識的達文西經典原作—「最後的晚餐」複製品的前方。我很難說為什麼,但眼中看著那複製品,我當下的心情就是:站在它面前,可能都比站在原作面前,來得讓我感動。

  漫步走過了長廊,儘管看到的文物,複製或重構的要比達文西的原創多更多,但我深感滿足。因為我看到的不僅是前人來不及傳世的成就,同時也是後人努力向前人致敬的過程;那樣的心態,那樣的血汗,那樣的素養,那樣的尊重,在我眼中,初次見識。

  時間的洪流不會輕易地饒過任何人事物,它淹沒了久遠的年代,還有那些時空下的所有,無論重要的,或不重要的。或許達文西不在意,然而我卻開始感到惋惜。這種惋惜不是為他,而是為自己,為自己永遠趕不上他的時空而難過;這個博物館的展場開了我的眼,也給了我值得追尋的遺憾。

  但當時的我只是震撼,還沒有確切地意會到這事實。到現在敲打鍵盤的當下,沉浸在寫書的資料海中,我才發現,彷彿我還站在那條長廊中,用另一種方式追尋著他。

  我喚住了Livia。

  「ㄟㄟ…Livia,妳看,這邊也有最後的晚餐耶!可能還是原尺寸的喔。」

  「真的耶!」

  「這樣來說,我們應該也算是在米蘭當地看到了最後的晚餐吧!」

  「不只喔,還有維特魯威人(Vitruvius),和一堆在感恩聖母院看不到的科學文物收藏咧。我們還算賺到了吧!」

  阿Q式的幽默,讓兩個粗枝大葉的旅人都笑了。

                             ~初稿寫於2009年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angOWa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